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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江郎才盡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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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隔幾天再見到俆晏的時候,他正在教阿都說話,阿都嘴裏嘰裏咕嚕的,俆晏要耐心地念上三五聲,他才勉強能跟出個類似的音。真珠趴在榻上拿著剪刀軟尺一絲不茍地裁制衣裳,同一匹春日杏色布,一大一小兩件衣。

“小滿姑娘又來啦?”

真珠嘴裏叼著線頭,咬牙切齒地招呼。

我點點頭,餘光看到俆晏把抹著蜜糖的手指伸進阿都嘴裏,阿都一樂使勁兒地嘬啊嘬,嘬的不甜了,便要往外吐,俆晏壞心眼兒偏不出來,阿都小臉兒皺成一團,委屈地吱吱亂叫。

真珠頭也不回,警告道:“你至多欺負他十年,我們阿都記仇,以後都要討要回來的。”

俆晏嗤笑道:“我能活到那個時候再說吧。”

真珠手上動作一頓,緩緩偏過頭看他。

俆晏若無其事道:“真珠你有能耐,我當初恁地看不上你,最後還是落你手裏了,但是你能贏我,卻贏不得命。我至多活到立秋,你若對我再好一些,嗯,我盡量撐到年尾吧。”

真珠哭著出門以後,我不忍地追問俆晏為什麽要說實話,俆晏伸出長指抵著發鬢,半響才艱澀笑道:“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死心塌地的姑娘,她竟說她不管阿都了,如果我死在她前頭,她要殉情。”

俆晏看著床上滾來滾去的阿都,低道:“如果我是阿都,我必定恨她,但是我是阿都的爹,是她畢生癡戀的……我原以為冷落她這幾年,她早該看淡了,但是並沒有……”

我默默看著自己的腳尖,我是個及時行樂得過且過的,雖然傾心於太子清越,鬧出不少笑話,卻並無強求之心。即便他日他迎娶別的神女,我最多也就是縮在丹熏山罵罵咧咧,遙祝他們警鐘長鳴。我難得見到真珠這樣飛蛾撲火的姑娘。

“你前幾日跟我說不能辨別你對真珠是憐憫還是愛意,如今聽到她這樣信誓旦旦的話,心思想必相當覆雜。”

俆晏搖頭,緩緩道:“……她說她要殉情,我惱恨,但是也欣喜。”

我笑起來。真珠,幹得漂亮,俆晏終於落你手裏了。

阿都爬起來,一頭撞在俆晏背上,俆晏紋絲不動,他卻咯咯笑起來,哈喇子唏哩嘩啦地打濕他爹半個脊背。

俆晏隨手拿起真珠早前買的撥浪鼓塞到阿都手裏。

我問:“那你有什麽打算?”

俆晏道:“雖然我想安安生生地過完剩下的日子,卻不能不替她替阿都考慮。我得讓她從現在開始就要做好我會永遠離開的準備。”

俆晏苦惱地笑著:“她雖然出自三教九流的鏡樓,言談舉止較之旁人也放蕩一些,卻一直是個偏執任性的。我有點頭疼,這個姑娘脾氣上來我的話也是不聽的。”

我試探道:“她離開徐府時你也曾勸阻過?”

俆晏斜斜看我一眼,並不作答。

我嘿嘿笑道:“你要是不講完,我以後天天來。”

俆晏道:“後面的基本就沒有什麽好講了。我不吃徐敏之送過來的藥,漸漸就清醒了,但是徐敏之不得不防,我只能假作迷糊整日跟在真珠後面,讓她一句一句哄著,夜裏再趁她熟睡翻墻出去。當朝的莊王爺跟我算是至交,我被困在徐府處處受制,只能仰賴他替我搜集徐敏之徐從之還有旁支幾個叔伯營私舞弊的證據。”

“真珠一直不知道?”

俆晏似乎想起有趣的,笑道:“最開始,她不知道。”

俆晏意識初醒看到真珠溫言軟語地哄著他替他擦手,她眼睛彎彎的,笑得像個孩子,嫩白的手指刮著他的鼻頭親昵地叫他小媳婦兒。他僵硬地別開臉,羞憤的感覺鋪天蓋地,若是徐敏之在場,他會毫不猶豫將之碎屍萬段。

真珠從來也不是個伶俐的,當然看不出來俆晏有什麽變化,她只是嬉笑著一邊逗他,一邊在他手上打胰子。他午後趁她不註意跑到後院跟廚娘養的兩只小羊打架,弄得一身灰塵。

真珠收拾幹凈,握著他的手,認真道:“俆晏,我跟你說過,你有嗽喘,不能靠近花圃跟小羊,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不是還想再讓藥餅燙一燙?”

俆晏想抽手,奈何真珠的力氣很大,且她看起來是真著急了。

“你看著我,是誰讓你去跟小羊玩兒的?是不是你二叔?”

俆晏低頭不語。

真珠大約察覺自己的語氣有點嚴厲,她踮起腳尖額頭在他下巴上蹭了蹭,道:“俆晏,你聽話,不要信你二叔,也不要吃他給的東西,他是壞人。你餓了就來找我,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做什麽,你要是無聊,我陪你捉蛐蛐兒,抓魚,行不行?”

俆晏神色覆雜地看著真珠頭頂的朱釵,半響,微微點一點頭。真珠眉開眼笑,伸手輕輕刮過他的臉頰。

徐敏之再來送藥的時候俆晏渾身發熱意識不清,他前一晚讓徐敏之的兒子哄著跳進池塘裏捉泥鰍,叫冷水激著了。真珠看到徐敏之手裏的茶碗,冷笑道:“徐二爺,你侍奉你們家老爺子也像害人這般風雨無阻?”

徐敏之懶得理她,哐當一聲直接把茶碗磕到方桌上。

真珠咬唇,緩緩拿起茶碗湊向俆晏嘴邊,哄道:“俆晏,來,趕緊喝,你喝完,我們打發掉你二叔,我給你唱曲兒。”

俆晏迷迷糊糊伸手擋開。

真珠坐在床沿摟著他,一手替他舒背,一手端著藥汁緩緩餵進去。

徐敏之心滿意足地看著俆晏喝得一滴不剩。

“哼,終究是制陶女生的,空有惑人的皮相,不識時務。”

真珠反手替俆晏抹掉額上的冷汗,嬌笑道:“徐二爺,您這碗藥裏面到底是些什麽藥材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藥有相生相克,我雖是鏡樓的卑賤姑娘,也還是懂的。俆晏吃了您的藥,便不能再吃廚房剛剛熬好的麻黃湯,我看著他這忽冷忽熱的也實在不落忍,您要是沒什麽吩咐的就回吧,我帶著他睡個午覺,興許也就好了。”

徐敏之哼一聲,瞪一眼俆晏在榻上翻來覆去難受的模樣,甩手離去。

真珠立即關上門,哄著俆晏張嘴,俆晏耷拉著眼皮,聽話地湊向她,然後在要吐出來的前一刻不著痕跡地退開。

真珠把他裹在被子裏,捂得緊緊的,他閉著眼睛,嘴唇泛白。

“俆晏,你好好睡一覺,睡醒我給你做豌豆黃,我知道你難受,忍一忍,廚娘熬得麻黃湯也不知能喝不能,你祖父年歲大了,眼神不好,整個徐府也不知道咱們能信誰。你要是好好兒,誰敢這麽欺負你……你要是好了,第一件事就是讓我滾蛋吧。你二叔拿我羞辱你呢。”

俆晏眼睛半睜,一臉倦意。

“我不吵你了,你趕緊睡,咦,你怎麽越來越冷,我再給你抱一床棉被去,你等著。”

但是再多的棉被也難抵擋俆晏從骨髓裏冒出的寒意,真珠單單以為他是讓冷水激著了,其實作祟的是他娘胎裏帶出的寒癥。真珠差人去請郎中,那人拿著真珠的錢應得爽快卻再也沒回來。真珠走投無路,俆晏眼睫結霜的模樣也實在可憐,她踟躕片刻,脫掉衣裳鉆進俆晏懷裏。

俆晏沒有給我詳細描述他的這場春夢,但是春夢麽,大約都是那麽回事兒,他迷迷糊糊啃到她嘴上,她矜持喜悅地迎合,她的腿兒在他腰間蹭啊蹭的,蹭出他難耐的欲火,然後……最後……阿都,你不必傷懷,其實世上如你這般稀裏糊塗落地生根的比比皆是。

俆晏半夜驚醒,真珠背對著他正抹眼淚,屋外的大雨嘩啦啦的,她絮絮安慰自己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我雖終究不能得他青睞,但是好在這世上能跟他同榻的倒也不多。我不吃虧,我本來就是鏡樓的姑娘,以前空擔個虛名,實在委屈,眼下總算是坐實了。這下踏實了。”

俆晏閉上眼背過身去。

真珠睡得死,俆晏從她懷裏鉆出去,在府外走一圈兒,跟莊王爺對酌幾杯,再帶著一身涼氣翻墻回來靠著她躺下,她根本察覺不到。俆晏仰仗著真珠糊弄徐敏之,卻並沒有因此對真珠生出情愫。他還是看不上她,以前是看不上她的出身和不自量力,如今看不上她愚昧的飛蛾撲火。他表面恬靜自然,內裏卻十足高傲。他會好好待她,但僅此而已。

他的傲骨錚錚維持到真珠突然跟他告別。

他弄不清楚她是什麽時候察覺的,只在某一天清晨,她端給他一碗清淡的小米粥,一碟鹹菜,兩只饅頭。他耷拉著眼皮,不愛吃她親手腌制的鹹菜,古怪的辣中帶甜的味道,她楞楞地坐在床榻上,並沒有像以前一樣湊上來軟語哄著。

“俆晏,我也不清楚你假作糊塗是想做什麽,大概沒有我你也能做成。我知道你不好開口趕我,我要是面皮再厚實一點,就再多撐些時候……你也不用覺得虧欠我,我要什麽早想好了,你給我三百銀貝吧,我娘跟師父打算搬去衛國,我不想去,我需要在藺安城租個院子再買些制香的用具。哦,你二叔要是知道我讓你吐藥,恐怕也不能輕饒我,你替我遮遮吧。”

他低頭喝粥,掩去瞬間的煩亂。

“看在我照顧你也是盡心竭力的情分上,以往我有做的……咳,不盡人意的地方你多擔待。勞煩你想個法子送我出府,我昨夜想過爬墻,但是圍墻太高了,四處也沒個木梯,你二叔不防你,卻防我。”

俆晏終於喝不下去了。不盡人意的地方,是指那場春夢?他手指修長輕輕敲擊著碗壁,世間女子貴如生命的初夜,她卻如此輕描淡寫。若不是那夜他前行受阻,真要以為她是鏡樓掛牌迎客的姑娘。

他擡頭看著她微微泛紅的眼圈兒,問:“怎麽發現的?”

真珠緩緩道:“你一餓肚子就會發脾氣,根本哄不住,我若多勸幾句,你能直接推我一個跟頭……我原是懷疑,後來故意餓你兩回,你只是有些煩躁,並沒有跟我大呼小叫。”

俆晏閉上眼睛,似乎是有這樣一幀畫面,她灰頭土臉地躺在鵝卵石地上,他蹲著,看到她流著淚,嘴巴一張一合。

俆晏不讓真珠走,徐敏之沒有除掉之前,她只有在他眼皮子底下才是安全的。他是這麽跟真珠解釋的。真珠畢竟是個惜命的,且俆晏主動開口留她,她也歡喜,便暫時留在徐府。

只是俆晏漸漸不是原來的模樣,他不再是那個蹲在徐府門外冷漠地譏諷她不自量力的,也不是那個坐得端端正正地笑眉笑眼品嘗各色小食的,他用盡心機算計著徐府一家老小,幾個叔伯相繼被罷免,徐從之流放邊疆,而徐敏之則被查出跟幾年前的一樁科考舞弊案有牽連……

徐敏之入獄以後,俆晏很快“病愈”。

國輔汪家的瓔珞姑娘鐘意俆晏,差近身丫頭頻頻傳送訴請的書信,俆晏既不接受,也不拒絕。俆晏不曾跟真珠提起,但是真珠在徐府耳濡目染也知道,汪國輔跟徐家祖父長久政見不一,俆晏要想撼動徐家在楚國的地位,國輔會是最大的助力。

又月餘,真珠趁著俆晏出府陪汪姑娘禮佛,悄無聲息地離開,他當夜回來,在書房靜坐至破曉。

俆晏這廝不仗義,我聽完他的故事,他卻不願聽我的,任我眼神熱切地追逐,他自巋然不動。門外適時響起真珠猶豫的腳步聲,他面上帶笑,含蓄趕人。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小滿姑娘不去嘗嘗李家鋪子的……”

“……蕓豆糕,我這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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